讲故事,为何如此重要 | 「灾害启示录」系列之二
(建议点开音乐阅读本期)
“生命即故事,故事即生命”
“Life as story, story as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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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你有认真地听过父母的故事吗?你知道自己是如何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实际上,每个故事都与过去有关,人们看似讲述过去的事实,实则是以当下的认识阐述混沌的过去。
讲故事,到底意味着什么?讲故事,为什么如此重要?古学斌老师将其归纳为“叙事的社会性、叙事的政治性和叙事的疗愈性”。
每个人的故事看似独特却与他人有内在的连结,每个人成长的过程,都是与他人、文化、社会互动的结果。个体生命历程嵌入在历史的时间与事件中,被历史和岁月所塑造。同时,社会结构也镶嵌在个体生命历程中,以“集体记忆”的方式呈现。著名社会学家米尔斯曾说:“如果不能回到个人生涯,历史与这两者在某一社会的盘根错节之中,任何社会研究都不能完成其智慧之旅”,由此,个体的故事,亦是社会的故事。
讲故事的背后有一个隐喻——声音代表一种权力。讲故事为原本被忽略的弱势群体提供了表达自我意见和感受的可能。通过讲故事,普通人的声音被听到,使其在重构过往生活的历史意义中找到行动的动力与方向,也让我们可以听到多元的声音。
“讲故事也是自我探究和疗愈的过程”。讲故事是一个回忆过往、重新认识、强化意义的过程,每个人在反复的述说的过程中“再理解”、“再经验”,最终找到“意义”,即生命的出口,最终放下撕扯,解脱自己。更重要的是,讲故事是一个“转身”,在讲述中自我看见,学着从多元的视角看自己,接纳苦痛与软弱,最终拥抱自己,找到行动的动力。
讲故事,是反复叙说、再经验、重构意义、增强认同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讲者和听者,在讲与听的同步进行中,每个参与者都可以互相照亮、互相拥抱、互相扶持,带着力量前行。
上一期,我们阅读和分享了「灾害启示录」之《坚守》的序言《社会损失》,这一期,我们共读《凝视》这一辑的序言《生命叙事、疗愈与培力》,用另一个角度继续反思和探讨疫情与灾后重建。
生命叙事、疗愈与培力
作者/古学斌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台湾音乐团体苏打绿主唱青峰唱的那一首《小时候》,歌曲讲的是青峰与父亲的故事,歌中他回忆着他小时候与父亲的一些生活片段。
每次听这首歌,我都会情绪波动。听青峰和他父亲的故事,我不禁想起我和我父亲。是的,怎么在大部分华人的家庭,父子的关系和互动都会是这样呢?不是没有爱,但却常常有一种无法彼此理解的那种痛,只有到某一天、某一刻,我们才发现自己就是父亲的某个部分,切割不掉的部分。我曾经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像我父亲,也许说是心底有一种排斥去像他,不喜欢他的严肃、沉默寡言、甚至突然爆发的脾气......
父亲在我到香港理工大学教书的那一年就因为急性肝炎回天家了。往后的日子,我一点点的发现他,发现我原来是如此的像他。有一次,因为我家卖房子的缘故,母亲在收拾房子的时候翻出了父亲的一些遗物。那一天,当我正在 家工作的时候,母亲敲我房门,递给我一个鞋盒,说里面是父亲生前的东西, 让我来保管。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些父亲在大陆工作时的工作证和照片,还有他在军队退役的证明。细看证明的内容,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政委在给 他一些好评语之后,还给他提出了一点批评,那就是“爱打扮,有小资情调”。哈哈...... 这不就是我父亲吗?他真的对自己的外表很有要求,每天都要穿得美美的,甚至在家的时候,当有客人到访,他都必定要穿得很整齐。还记得,年老的时候,因为脸上多了皱纹,拍照时他都不喜欢拍大头照,每次都叫我们站远一点。我常在想,什么的家庭造就他这样的特质呢?所谓小资情调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阶级意识呢?
在盒子里,我还发现一些笔记本,打开一本看了一下,也把我吓了一下,里面细致地记录了一些明细账,哪年哪月哪日我姐从美国回来给了他多少钱,还有哪年哪月他给了我哥多少钱等,非常清晰。“不愧是会计出身”,我心里冒出了这一句。
随着翻阅父亲的遗物,我思潮起伏。在思想父亲时,我突然间意识到,那不就是我吗?贪漂亮、爱整洁、做事细致通通都是我的特质,原来我跟他是那么的像?
你认识每个部分的自己吗?你爱自己的每个部分吗?你是否有机会安静下来好好问一些属于自己的问题呢?
当我们有机会去探索自己的身体,寻问自己生命的每个部分,过去的回忆会渐渐涌现,一个人生命的形成与我们每个人的过去都是分不开的。我们的生命从胚胎着床的那一刻起就充满了故事,“生命即是故事,故事即是生命(life as story, story as life)”,说故事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展现。
”如果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烦恼就好了。“——图中女孩儿语(Cecelia 拍摄)
生命叙事
每一个叙事都有关过去与回忆。台湾学者余德慧和李宗烨讲过这样一段话:
“人所说的童年往事,只不过映照着社会文化的价值观,与所谓的过去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于是‘过去’永远缺席。既然如此,那为何人还是不停地叙说往事?我们要如何看待‘历史的过往’?……过去不可能再现,它只是以‘作为某事’(being as...)的方式带入语言,往事只有在以情节化的方式被说出才能显示它曾经发生过。……人所说的往事并非是过去如实地重现,而是对于过去的一种观点、某种隐喻。基于这样的理解,我们认为人说的往事是他现在之光循着故事的方式照亮了浑沌的过去。”
这段话把叙事的内涵讲得非常清晰,我归纳为叙事的社会性、叙事的政治性、叙事的治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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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的社会性
叙事虽是讲个人的生命故事,但这些个人的故事却不是孤立的。其实每个人的‘自我’的形成,都是在与他人相遇和互动中形成的。就像周志建所说的,“‘自我’其实是在一次生命的遭逢与经验中,靠着自身与人们、社会、际遇的互动,逐渐‘长’出来的东西。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 得透过‘关系’,透过‘他者’的映照。一个人的自我认同,是从人与社会互动、对话、行动中长出来的东西。”人是社会文化的产物,自我是社会建构的。所以,一个人的故事,也是社会的故事。
虽然叙事强调个人经验和差异性, 但个人的经验并非完全抽离于时间和空间之外,个人与他人都有重叠及不重叠的时间、共享的历史、社会制度和文化。因此,个人的生命故事亦可以反映其所处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从不同的故事中,我们亦可以了解个人与大历史之间互为交错的关系。那就是说,大 历史如何影响个人的生命历程,而个人又如何回应历史的变迁、如何与历史角力交涉(negotiate)从而创造自己的生活空间。
每一个人长成什么样也与家庭有密切的关系。因此,生命历程分析要我们看见个人生命历史线索(individual time)与 家庭历史线索(family time)和大历史线索(historical time)相互交错的关系,更深地理解个人生命形成的路径与脉络。从故事者自我述说的故事中 ,可以了解许多不同的个人的生命历程。从她/他们的生命历程中,了解那些与个人经验有关而被忽略的生活范畴,明白构成不同生命历程的多种社会力量(social forc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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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的政治性
声音是有政治性的,说话代表一种权力。社会上,弱势者的声音常常被隐没,他们被剥夺了话语权或者被代表着。
如福柯所言,主流话语的建构是权力的运作,它是一种压制与暴力。权力通过知识和话语的生产和再生产,建构出主流的文化价值,带出好坏对错的论断,形塑人们对世界的理解(主观性,subjectivity),使人们接受主流社会的意识、价值及现时自己的角色和位置安排。更重要的是 ,它使得人们自愿接受某种特定的思考和行动模式,不单自我要求改造,更主动要求社会上的其他各人也同样思考和行动。当我们无法做到社会价值标准时,就会被排挤,感到羞愧(恐惧),觉得自己很糟糕。我们生命中的许多不如意和伤痛,是因为活在众多偏见的压迫中,让我们活得很辛苦。
说故事是一种发声,它是一种声音的政治。叙事可以释放主流论诘(mainstream discourse) 以外的声音,发掘被埋没和隐秘的生活领域,它提供一个途径和空间, 弱势群体发声,讲述自己的历史、生活经验、以及对现时生活光景和未来的看法。叙事是一种走出来(come out)的行动,透过说故事,我们有机会揭开主流叙事的压迫内幕,看见自己(与他人)如何处在这脉络当中的艰辛与生存的力量。说故事的过程也可以达到赋权(empowerment)的功效,它让我们产生力量,让改变可能发生,让每个小人物重夺发声的权力,挑战主流的话语和权力的宰制。透过聆听个人讲述她/他们自己的故事,我们可以得到大历史以外的多元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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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的疗愈性
说故事是一种再说(re-telling)和再经验(re-experience)的过程,说故事帮助我们视框转移,让我们有机会重新认识自己,对自己过去产生新的意义。像周志健说,“当讲故事得以‘再经验’时,就会帮助我们找到过往创伤经验的‘新意义’。
生命中没有一件事是白白发生的,每件事出现在我们生命当中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意义。我们需要找到意义,生命才能往下走。但这个意义不会自己跑出来,它必须透过叙说与重新理解,当我们‘反复叙说’(telling and re-telling)时,意义才会现身。找到意义,生命就有了出口,伤痛就得以疗癒,于是我们就得以从旧伤痛中脱困。说故事也是“认回”自己的过程,当我们重新认识自己,建立新的身份认同,那么我们就不再用旧眼光看待自己。说故事,是一种“转身”,自我看见,一种反身自照。当我们‘再说’故事时,我们开始以新的观点、角度,去看待过去、理解过去的发生。叙事过程中,我们看见人的社会文化脉络,明白什么形塑了今天的自己。当过去的经验有机会被‘翻新’,并带出‘多元’而非单一的新诠释与感受,也就是叙事治疗所说的新的故事版本时,我们对自己与他人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宽容。
雪山、秃鹫、经幡、天葬、重生……(Cecelia 拍摄)
我的公益路—书写、培力与成长
有人说,2008年是中国公民社会的开始,不管这说法是否夸大其词,但的确2008年汶川地震孕育了大量民间公益组织,培育了许多公益人。这些组织和人许多在2008年以前是不存在的。
媒体关于地震的报道、英雄人物的介绍在地震过后是海量的,学术的发表也是不缺的。但是,除了小部分被塑造的英雄人物和名人之外,我们发现那些曾经参与灾后救援、服务 、重建的公益人的声音缺少有人聆听。我们作为侧身学院的行动者,亲身参与过灾后重建的工作,面对我们前线的工作员,能够深深感受到他们的艰难,看见他们痛苦和挣扎。
我和团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该如何支持到这些有心的公益人?有什么方法可以更好地陪伴这些年轻人呢?如何使这些年轻的生命能够长成力量,更有韧力地在公益路上走下去呢?
我曾经在贵州山区用叙事方法做苗族妇女的发展工作,真正体验到说故事的力量。妇女在参与讲故事的过程被充权,长出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力量。我也曾经跟研究生一起书写自己的生命故事,过程中重现理解自己生命的养成与家庭、历史和社会文化的关系。有的通过叙事更加明白自己,从而与自己和解,活得更加轻松;有的更加明白家人,从过去的伤痛中走出来。因为看见叙事的力量,我们决定编织一个灾后行动学习的网络,鼓励这一群参与灾后重建的公益人书写自己的生命故事。
阅读每一个故事,仿佛就在与作者对话,从他们的生命故事,我看见公益人在投入灾后重建过程中体现的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也看见了真实的人在现实中的危险、迷惑、困顿及挣扎。他们的故事让我体悟人生的意义、存在的底蕴及为人的价值,理解 Arthur Kleinman (2006)在《道德的重量》一书中要探索的人类在晦暗不明、惊涛骇浪的社会变动之际、在危险和不确定人生中、和在灾难面前仍能实践的真实道德(moral life)是什么?一种超越地域性并能引导我们生活的价值观是什么?
希望每位读者不要轻看这里每一个厚重的生命故事,期盼你们在阅读之际得以看见人性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也同时找到你前进的动力。
故事虽平淡,信念却坚定,直击内心最柔软的地方。(Cecelia 拍摄)
原文载于:
古学斌,2017,《生命叙事、疗愈与培力》,载于古学斌主编《凝视——生命与公益交融之旅》,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略有删改。
注明:限于篇幅,参考文献部分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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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十字路口,重新想象“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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